有观点认为，在新冠疫情的防控中，广大农村地区有效吸附了大量城乡人口，很大程度地降低国家的疫情防控成本，为重启停摆的经济社会赢取时间。但事实是，新冠疫情爆发期恰逢春节，大量返乡过节人员在地隔离减少流动。其实，在中国的灾害史上，农村从来都不是岁月静好的桃花源，反而是灾害频发和肆虐之地，特别是时至今日，随着市场化和城市化进程加速，自足的小农经济崩解，城乡互动愈加频繁，强制性的大规模人口滞留，只会让农村变成“堰塞湖”，而非“储水池”。
从疫情发生至今，笔者一直参与乐东县九所新区镜湖村的防控工作，这段经历在某种程度可作为此观点的一个实践版注脚。
▌笔者参与防控工作的镜湖村
△ 左：镜湖村一角 ，右：镜湖村小朋友在大人协作下画的社区资源图
海南省乐东县九所新区是一个外省过冬人群的聚居地，每年冬天大约有8万之众居住于此。镜湖村比邻九所新区，是一个宗族观念颇为浓厚的汉族村庄，常住人口约为4000人，其中原住民不足3000人，外地进村建房和租房者约1000人。由于九所新区缺乏大型的公共活动空间，当地住户一般都会在茶余饭后到镜湖村溜达散步、走亲访友。简言之，由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被动快速城镇化，镜湖村的社会构成复杂、人员流动频繁、利益格局多元，社区治理面临诸多挑战。
镜湖村是海南和仁社会工作服务中心（以下简称：海南和仁）的一个项目试点。我们一直协助社区开展以公共空间建设与社区组织培育为抓手的社区发展工作，目的在于提高社区自主发展能力。在实践中，我们致力探索社区组织为载体的骨干培养和社区团结，即强调社区利益的发生和集体行动的发起，希望透过广泛参与以形成社会资本，促进社区的自主发展。目前，镜湖村已通过整合社区内、外资源，自主建成书院、文化广场以及青年创业基地，并生成了相应配套的社区组织和内生资源模式。
▌疫情下的海南省乐东县九所新区
新冠疫情爆发之后，武汉宣布封城。但是在离武汉约1800公里的海南西南地区却风平浪静，大家还是像往年一样走亲访友、拜年喝酒，全然没有疫情袭来的紧迫感。毫无疑问，几乎所有的灾难都得到人为因素的加持。
1月27日，情况有所变化。当天上午，乐东县委县政府紧急发布疫情防控举措，重点强调取消各种春节聚会活动，不久后附近的一个村子突然宣布封村，这两个消息稍微引发了村民的惶恐和热议。在和大伙讨论并取消春节晚会活动后，我和家人从镜湖村返回海口。
▌黄金“24小时”
自2016年筹措资金修建镜湖书院与文化广场以后，镜湖村就形成一个透过社区微信群进行公共议事的传统。1月27日上午，大家在镜湖村群里热火朝天地讨论疫情形势及社区防护方案，很多人都建议尽快封村并对外来人口进行排查，村委会和社区组织也给以积极回应。村委会认为封村是大事，必须取得镇里同意后方可执行，而社区组织则表示愿意组织青年志愿者，配合村委会开展疫情防控工作。
下午，我代表海南和仁给村委会提了两个建议：第一，立即抢购口罩等防护用品，优先保障一线工作人员及社区弱势群体的人身安全；第二，尽快成立多方参与的疫情防控小组，设立检查服务站，开展防疫宣传教育和整村排查工作。
△ 疫情防控小组为村民量体温
当天晚上，镜湖村宣布“封村”。在村委会和社区组织的统筹下，社区快速成立由党员干部、社区组织代表以及青年志愿者等二十多人组成的疫情防控小组，制定了党员干部分片包干、社区组织/志愿者协同的工作部署。全村共设四个检查站，全天候对进出村民进行登记和测量体温、劝返外来进村人员，以及开展宣传教育和入户排查工作。同时委托海南和仁帮忙购买口罩等防控物资。
1月28日，镜湖村排查出两个疑似病例。1月29日，我们把村委会委托采购的1000只口罩送回村里，并在当天返回海口进行自我隔离。1月31日，两个疑似病例中的一例被确诊，在之后的两天时间里，60名在镜湖村租房的湖北籍务工人员先后被隔离观察。疫情突如其来，社区人人自危，惶恐情绪弥漫。幸运的是，镜湖村的防控工作提前一天启动，使得病源得到及时控制。而这一天的时间，被镜湖村民称为社区自救的“黄金24小时”。
▌人人自危和众志成城
△ 年轻人主动加入抗疫队伍
人人自危和众志成城构成疫情笼罩下的镜湖村的完整图景。
△ 疫情防控小组夜间值班
1月31日后，镜湖村乃至整个九所新区成为乐东县疫情防控的重点区域，防控力度不断加码，如增设检查点，封锁高速出口、加快排查速度等据村干部反映，防控小组在短短几天时间内一共排查了外籍与原籍住户人员约800人，劝返外来进村人员约1000人。政府主导的过度防控策略凸显效果，却招致诸多非议。
为了继续深化镜湖村的疫情防控工作，以及在政府防控框架中导入社区服务的理念，经过多方讨论后，海南和仁于2月3日发起线上募捐活动，并以此正面切入镜湖村疫情防控与服务工作，以加强对一线防疫工作人员的安全和后勤保障，同时对疫情影响下的弱势群体提供安全协助、生活补贴与生产帮扶。
△ 社区自发捐款捐物
到2020月2月20日止，镜湖村紧急采购到1800个口罩及若干防疫物质，同时防疫小组共收到社会与社区捐赠的饮料、方便面等约400箱（件），口罩、酒精、非接触温度计以及药物等防护物质一批，现金约30000元人民币。目前，生活用品与防疫物资正陆续有序地发放到受益人，特别是灾难脆弱群体手中。
2月21日，村里的两个隔离点宣布解除危险，镜湖村与九所新区没有新增确诊和疑似病例，镜湖村的疫情防控取得阶段性的胜利，社区的防疫成果也得到政府有关部门的肯定。但是，全国性的疫情走势依然不明朗，镜湖村未来一段时间的疫情防控与社区恢复工作依然面临巨大挑战。在未来的一个月里，海南和仁将协助村委会和社区组织对灾难脆弱群体进行调研评估，对其进行生活补贴和生产帮扶，并开展灾害/公共危机管理等社区教育活动。
▌社区自主行动机制在疫情发生时的作用
2016年镜湖村实施建设书院与文化广场项目，从那时起，在我们的协助下，镜湖村逐渐建立起公共空间——社区组织——社区资源——社会力量四位一体的社区行动配置，以及以微信群为公共议事平台、以社区组织/村委会为公众参与渠道的自主行动模式。三年来，这套机制不断起作用，有效回应一系列个人抑或公共的现实需求，并逐渐成为一项重要的社区公益传统。在新冠疫情袭来之际，社区自主行动机制发生响应，并嵌入政府主导的防控框架之中，为海南和仁介入提供行动空间。
其实，我们对社会组织介入疫情防控一直持谨慎态度。我们认为，在新冠病毒传染方式亟待明确、防护物质严重匮乏、而对防护的专业性要求极高的条件下，除了捐赠以及配合政府的常规动作外，在目前的防控模式里社会力量深度介入的空间确实不大。但这并不代表社会组织无所作为，因为支持社区自主行动，是社会组织的社区工作的重要任务。从镜湖村的案例里我们可以看到，如若处于灾害情景之中的社区能够快速发起自主性行动，展开自救，将会有效减低受灾损失，并为社会力量的有效介入提供基础和空间。
▌何为社区自主行动机制？
社区自主行动机制是一套复杂的多元共治实践模式，它指在社区组织发展、资源路径与参与渠道建设等基础上社区为了实现某一共同目标自主发起一项集体行动的能力，这也是所谓的社区自组织能力。从镜湖村的案例里，我们可以发现社区自组织能力的一些特点，如内生性、学习型、去中心化、共同决策与协同行动等。
其中，社区组织的作用显得尤为重要。在镜湖村的案例里，社区组织是其中一个重要的行动主体，也是一个重要的公众参与平台。但一般来说，由于存在难以超越的外力干预与组织目标局限，单个的农村社区组织往往很难主动发起和统筹为社区整体利益服务的任务。可以这么说，社区组织发展只是社区自组织能力建设的重要手段而不是目标，只有集体行动和居民的福祉才是，因此，社区组织的另外一个重要任务是联结社区。
△ 青年志愿者在张贴防疫宣传标语
学习与自我学习，是社区自组织能力的重要特征。社区实践场域复杂而又不稳定，这就要求社会组织要协助社区对集体行动进行反思和总结，以便掌握或生成新的实践知识以应对未来的挑战。回到这个案例来看，的社区自主行动充其量只是亡羊补牢，但不能否认的是，社区灾害预警机制的缺失强化了宏观预警失效的后果。为此笔者建议，在疫情结束后，社会组织有必要协助社区对防疫进行复盘，并把社区参与灾害/公共危机管理的学习纳入社区恢复工作框架，以提高社区灾前预警、灾中自救、灾后重建的减防灾系统能力。
强制性的给予不是公益慈善，社会组织只有重拾昔日之优良传统，支持农村自组织能力成长，才能回归农村社区工作的应有之义。
（经作者本人同意转发）